变脸
◎蓝莲
行政楼五楼茶水间曾是老钱的“领地”。他时常从包里随手掏出陈皮糖,在张护士抱怨夜班疲累时“啪”地剥开糖纸:“这是我老家那儿的特产,特败火提神!”陈医生的杯盖拧不开,他上手猛地一发力就咔咔搞定,末了还用衣袖麻溜儿一抹杯身:“您这杯子该换换啦,跟白大褂似的泛银光了!”
他身上总挂着个褪色泛黄的帆布包,包永远鼓鼓囊囊的,这可是个百宝箱!里边装着针线盒、指甲刀、锤子、手电筒、保济丸、炉甘石洗剂、降压药,还有打印纸、复写纸,甚至还有钙片和红牛……
一天,老钱正在走廊上单膝跪地,咔咔给内科莫主任修凳子腿呢。突然有人把一纸红头文件晃他眼皮子底下,老钱赶忙停下敲锤子,手忙脚乱掏出老花镜戴上,只见文件上“钱大力任行政科副科长”几个字像簇燃烧的火苗,直把老钱手心烧红烧烫烧出汗!
科里几个小年轻起哄要老钱请客,他搓着满手木屑直乐呵:“该请,该请!等我把这凳子腿敲结实了,就去给大家伙儿买瓜子和花生!”
可大伙儿第二天没能等来老钱的瓜子花生,连片瓜子壳都没见到,倒是等来了脚踩新买的鳄鱼纹皮鞋、粗腰系高仿LV皮带、灰白头发染得墨黑梳得苍蝇站上去都打滑的老钱,只见他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脚踏进办公室,那“咯噔咯噔”的响声似乎生怕别人不知来人派头十足加凛凛威风!
祖上十八代从未出过官儿的老钱,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,心里别提多美多得劲儿了!他有了四件宝:永远锃亮的皮鞋、别在LV皮带上的纯银保温杯、永远半抬的下巴,以及睥睨一切的傲慢眼神。
从前见人就下意识弯半分的腰板,如今挺得像直溜的钢板。现在每当他路过护士站时,俏皮活泼的护士们扎堆唠嗑的声音会像突然被掐断,大伙只听见他皮鞋跟敲地砖的“嗒嗒嗒嗒”声,好似在宣告着什么似的。
他接电话那派头更有看头——一般左手随意地握着手机,右手食指在崭新的办公桌上不停敲敲,好似写摩斯密码,又好似敲代码,然后笑出满脸褶:“刘院,您就放一百个心好了,这事儿我一定亲自督办,给您办得妥妥儿的!”
一扭头,看见来送文件的小年轻,他那先前灵动得很的眼皮子,马上跟坠了铅似的往下耷拉,粗声粗气地说:“放那儿吧,没见我正忙着呢!”
急诊科护士小梁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次盖章的事。抢救室的除颤仪电池告急,她抱着物资申请单一路狂奔,差点肠子都跑断了!老钱却不紧不慢地对着镜子理发型。“钱科,这可是抢救物资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打断:“抢救?哪个科室没抢救?我这章是随便能盖的?”他慢条斯理拧开保温杯,吹得水里的枸杞直翻跟斗,“上个月你科里领的碘酒纱布都还没走流程呢,当我这副科长是泥捏的?”
小梁急得嘴唇能咬出血来,最后不得不搬来了护士长。护士长拎着自己刚煲好的花茶来找老钱“谈心”,这才让老钱在申请单上盖了章……
人们渐渐看出门道儿来。每当老钱遇见院长副院长时,他隔着五米远就把笑脸堆得满得要溢出他的大脸盘来,几步抢上前无比热情地接过领导手里的文件夹:“您瞧我这眼神,早该给您当拐杖使了!”
可转身遇见清洁阿姨拖地,他能让先前那百分之一千满的笑容立马转负数:“小心着点儿,别把我皮鞋弄湿了,这可是进口皮料!”
有人暗地里画了幅画:老钱的脸分两半,一半对着领导摇尾巴,一半冲着同事竖獠牙,标题就叫《行政科的“变脸怪”》。
新院长来的那天,老钱特意把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,揣着精心准备的“科室改革方案”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。新院长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,第一句话就让老钱后背冒冷汗:“钱副科长,听说你这官靴踩得挺响啊?”老钱刚想摆出身经百战的微笑,就见院长推过来一摞投诉单——从药房领药排队超时,到会议室空调遥控器失踪,足足二十三张纸上都有他的“光辉事迹”。
“行政科的人该穿什么鞋?”院长敲了敲桌面,“我看最该穿老布鞋,接地气。不是让你穿官靴踩人尾巴的!”
撤职文件下来那天,老钱默默地把鳄鱼皮鞋扔进了鞋柜深处,重新背起了帆布包。他试图像从前那样给张护士递陈皮糖,对方却猛地躲开了:“谢谢钱……钱老师,我最近血糖高。”他想帮陈医生搬病历,人家却自己扛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:“不劳烦您了,我年轻,骨头硬。”走廊里遇到清洁阿姨,他堆起笑想说点什么,阿姨却先开了口:“钱科,哦不,钱师傅,您这帆布包该洗了,线都开了。”
现在的老钱依旧在走廊里忙活,只是那“咯噔咯噔”声变成了帆布包拉链的轻响。他还是会帮人修凳子、捎文件、打印复印资料,可再也没人叫他“贴心小棉袄”。有人说看见他在值班室偷偷擦那双鳄鱼皮鞋,擦着擦着就对着鞋发起呆。鞋面上倒映出他皱巴巴的脸,像极了当初被他晾在一边的那些物料申请单。
(作者为佛山市作协小小说学会会员、南海新时代首届作家培训班学员)